吴景超
按语:这篇文章虽发表于30年代,但于今日修志亦有借鉴意义。作者提出的"中国县志的改造",是个重大的问题,过去存在,现在依然存在,仍需引起足够重视。修志是一项与时俱进的事业,它就是在研究、探索、改造、提高中前进的。认真阅读此篇文章,仔细体味其中意含,对于我们思考解决志书质量方面的问题,必将起到重要的启迪作用。
现在研究中国社会的人,所感觉到最大的困难,便是缺少材料。虽然搜集材料,是研究社会现象的人的最要职务,但如把这种职务,专门委托给研究社会的人,成绩一定是很坏的。理由是社会的现象,很复杂繁琐,而从事研究社会的人,数目并不很多。以这数目不多的人,来搜集社会上复杂繁琐的事实,如何能够有完备的贡献呢?近来美国有许多学者,在乌格朋教授领导之下,出了两大本的巨著,名为《最近社会趋势》,其中把美国各方面的情形,如人口、资源、交通、经济、教育、乡村、都市、家庭、宗教、娱乐、艺术、财政、政府等等,在过去数十年的变迁及将来的趋势,原原本本的加以描写及分析。我们看完了这一部书,对于美国各方面情形,真是懂了不少。后来有几位研究社会学的朋友,聚在一起讨论,以为我们不妨以这部书为法,在中国也作一个同样的研究。讨论的结果,认为这种研究,目前在中国举行,还嫌太早。最重要的理由,就是我们缺少基本的材料,以为研究的基础。乌格朋教授等能够成功,一方面固因为他们的学识丰富,方法谨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美国的社会中,早有一些基本的材料存在,可以给他们利用。假如没有这些现存的材料,他们的研究是不会成功的。
不但研究社会的人,感觉到材料缺少的困难,就是实行社会改良的人,何尝没有同样的感觉?彻底的社会改良,须根据现实,否则只是隔靴搔痒,张冠李戴,于实际毫无补益,这是大家都承认的。现在中国最风行的社会改良运动,便是复兴农村。但中国的农村社会,至今还是一个大谜。有好些根本的问题,与复兴农村有关的,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得出。譬如中国农民,占有职业的百分之几?农民的土地分配,状况如何?农民每年的收入,平均约有若干?农民的生活程度,现状何似?有多少农民在贫穷线之下过日子?农民所担负的捐税,占他的入款百分之几?农村中有多少失业的人?失业的原因安在?诸如此类的问题,没有人能够用事实来答复。我们所看到的,上焉者只是一些片假的调查,下焉者不过是一些臆测,一些武断的偏见。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欲定复兴农村的政策,正如古人所谓闭门造车,出门想让他合轨,一定是不可能的事。有眼光的人,对于这一点是看得很清楚的。譬如七月十三日的大公报,因为邹平乡村建设协进会之成立,会对他们作下列的建议:愿明日邹平之会,决议一项--即由此二十余团体发起一总调查,尤注意田赋差徭及种烟区域烟亩罚款之实际状况。然后与乡村人家平均之生产消费,作一比较,呼吁全国,发起大规模之整理税捐运动,吾以为此乃今后乡村运动之第一义也。
这种见解,代表实际的社会运动,须建筑在稳固的事实之上,乃是我们所赞同的。但是从此也可看出中国关于社会事实的搜集,是怎样的缺乏,便是这种对于民生最有密切关系的事实,现在还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参考,这真是中国文献界中一大耻辱。
但中国人对于地方上的社会事实,并非不加注意,可惜的只是没有得法。中国的县志,表示我们的祖宗,对于地方是很关心的。但这些县志的内容,却表示他们虽然关心而没有得法。我们无论是研究社会的,或是想要改良社会的,如想从县志中得些材料,结果总是失望的时候多。社会上有些极重的事实,在县志中并找不到,我们所看得到的,无非是一些诗词歌赋,一些古迹的名目,一些忠臣烈女的名子。这些不相干的东西,至少要占一大部分的篇幅。清朝的章实斋(翻印者注:即章学诚)先生,是最注意方志之学的。他对于当时方志的内容是不满极了。他曾说过:方志久失其传。今之所谓方志,非方志也。其古雅者:文人游戏,小记短书,清言丛说而已耳。其鄙俚者:文移案牍,江湖游乞,随俗应酬而已耳(章氏遗书卷十四,地志统部)。
我们对于章实斋先生的批评,是同情的。对于他的见解,特别是讲方志的功用及州县应立志科诸点,尤为佩服。但他终是清代中叶的人,他的主张,无论如何高明,在今日看来,应当修正的地方还是不少,即如方志的内容,他所规定的,虽然高人一筹,但我们用社会科学的眼光去看,似乎还有增减之余地。譬如他所编辑的《石首县志》,共分八门:一编年,二方舆,三建置,四民政,五秩官,六选举,七人物,八艺文。另以"序例图考,冠于编首;馀文缀于简末;别为篇次,不入八门。"这个目录,我们如与最近李景汉先生所编的《定县社会概况调查》相比,便可看出今人胜于古人的地方。李先生的书,共分十七章:一地理,二历史,三县政府及其它地方团体,四人口,五教育,六康健与卫生,七农民生活费,八乡村娱乐,九乡村的风俗与习惯,十信仰,十一赋税,十二县财政,十三农业,十四工商业,十五农村借贷,十六灾荒,十七兵灾。这本书除文字的描述之外,还有三百十四个表格,六十八张照片。看完了这本书之后,对于定县社会的认识,真比亲身到定县去参观半个月,还要深刻。这才是我们所需要的县志,这真可以作别种县志的模范。
旧县志所应修改的,不单是内容而已。修志的年月,也应重行规定。雍正年间,曾令各州县志书,每六十年一修,着为功令。这种六十年一修的办法,当然要加以修改。特别是在目前这种社会变迁剧烈的时代,六十年前的情形,对于研究今日社会及改革今日社会的人一无用处。六十年一修的办法,既不足取,那些过了六十年还不重修的,更是要不得了。我们以为最好的办法,是隔五年或十年一修县志,正如欧美各国每隔五年或十年,调查人口一次一样。假如这一点能够做到,那么我们隔五年或十年,便有二千册左右的新县志出现。这二千册新县志,是全国民生状况的写真,是我们研究社会科学者的宝库,是改良社会者的指南针。他的贡献真不是几句话所能说得完的。这种改造县志的办法,也许大家都很赞成的,但是实行起来,有没有困难呢?我们上面所说那本县志的模范,是在李景汉先生指导之下编成的。像李先生这种专家,中国并没有几个,但中国的县,却近二千。我们看看这种情形,岂不是要发生困难之叹么?我们承认这是一个困难的问题,但非无法可以解决。我们以为在那模范县志中,最有价值的,是那三百十四个表格中所告诉我们的统计。制造这种统计表格,是一件难事,是要出于专家之手的。但是有了这些表格,然后根据这些表格去调查各种社会事实,并非很难的事情,只要受过相当的训练,便可举行。至少在大学中受过社会科学训练的学生,对于举行这种工作,是不应当感到很大困难的。李先生的助手中,就没有几个曾受大学训练的。所以我的私见,以为中央政府的统计局,应该起来领导这种新县志的编纂。我们称这种工作为编辑县志,不用社会调查等名称,因为县志是一个旧制度,编辑县志是易得当地人民之赞助的。所以我们希望保存这个旧酒瓶,不过酒瓶中要盛新酒就是了。中央方面,既已有人负责,地方方面,也应有相当的筹备。章实斋先生以前曾提议在各州县设立志科,如用现在的术语来说,就是在县政府之下,设一县志局就是了。按现行的法律,县政府下设教育局、建设局、财政局,及公安局。如必要时,得呈请省政府设置卫生局、土地局、社会局、粮食管理局。在法律里面,并没有提到县志局。近年财政困难,如想在全国各县,都设一县志局,那是做不到的事。所以不如因陋就简,在各县的教育局下,设一县志科,其职务受中央统计局的监督,搜集该县中各项社会事实及统计。在逢五或逢十之年,这个县志科,可以多请些助理,编纂县志,在指定的日期之内,编辑完成,交由中央统计局即行发表。平常的年份,可择县中主要问题,作精密的研究,研究的结果,或附于县志之末,或交由中央统计局发行专刊,如美国劳工局所发行之专刊相仿。不过劳工局的专刊,只限于劳工问题,县志科的专刊,可以包括社会中各种问题就是了。县志科的科长,最好用考试方法选用,资格是要在大学毕业,曾研究社会科学的。这样又可为大学生多辟一条生路,真是一举而数便了。假如这个提议可以帮助研究社会问题及实行改良社会的人,解决一个先决的问题——搜集材料,那么我很希望在最近的将来,政府当局能够使这个提议实现。
(此文原载于1933年60号《独立评论》,作者吴景超先生系社会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