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不恰当地对待现实,是衍生虚无主义的关键所在。尼采把虚无主义视为弱者文化的一种表现,是无能直面现实的历史效果。弱者面对自己现实的失败,设想完美的神,塑造一个纯粹存在的王国,都是畏惧现实、把真正现实虚无化的结果。直面现实,穿透虚无,不把现实视为僵死的,不把现实形而上学化,而致力于把现实中蕴含着的积极、健康、高贵的东西进一步实现出来,创造一个新世界,才是强者努力的目标。与其说虚无主义否定理想,不如说虚无主义没能把握现实,畏惧和逃避现实,因而建构的理想不高贵。
关 键 词:现实 虚无主义 尼采
作者简介:刘森林,中山大学哲学系、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教授。
基金项目:本文系广东省高等学校高层次人才项目“启蒙与虚无主义:从马克思、尼采到朱谦之”和教育部基地招标项目“启蒙反思:以《启蒙辩证法》为核心的分析”的阶段性成果。
作为尼采思想的核心概念,“虚无主义”常被界定为超验理想、超验价值的坍塌。如在传统形而上学的意义上理解“超验价值”,这当然没错,但如果进一步把“超验价值”与“崇高价值”甚至与任何一种“价值”“理想”等同起来,致使虚无主义系指任何一种非经验、非世俗价值理想(或崇高理想、价值)的坍塌,那就会引发严重的误解。我认为,尼采的思想并不支持这样的推论。引发了虚无主义、必然坍塌的超验理想、超验价值,不是一般的,也不是所有的,而只是特定的。只是一种特定的超验理想,即缔造者是弱者、思维方式极为简单(传统形而上学)、缺乏高贵性以及过于道德主义等特性的超验理想,才引发了虚无主义。这些特性支撑起来的超验理想、超验价值,是一种特定的理想与价值,是在特定条件下得以建构的,不能或者无法矗立真正的、强者的价值和理想,甚至埋没、压制、敌视真正的强者价值和理想,因而早就应该坍塌掉了。这就意味着,在尼采看来,第一,错误或问题,不在于确立了一种价值与理想,而是确立了一种不够崇高、不够高贵、不能反映强者健康价值的理想。第二,尼采不是无神论者,更不是反对崇高理想和价值,相反,尼采是想确立真正的、崇高的、高贵的、强者的价值与理想。第三,虽然尼采强调理想必须与体验、经验内在相关,但就个体和发生来说,关键的还不是理想、价值的崇高性和超经验性,而是理想、价值发生方式的超验性(或跟本身体验冲突的相反性),以及构筑其的形而上学方式。
所以,问题的关键是,探寻传统价值、理想确立的哲学基础,分析其情感秘密、形而上学秘密,找到其问题所在,从而以更好的、真正的价值与理想来改造和替代它,这才是尼采虚无主义思考的目的与意义。对于生活在直接现实之中的人而言,回避、拒斥现实都不足取,从现实中生发出积极和高贵的理想价值才是关键所在。而这就意味着,要勇敢、积极、健康、正确地对待现实,才有可能产生恰当、健康和高贵的价值与理想。否则,对现实过于消极的贬低,或过于积极的拔高,都会陷入虚妄,引发虚无主义。如何对待现实,成了是否引发虚无主义的关键所在。
一、虚无主义是弱者文化的表现,是无能直面现实的历史效果
不能把握现实,不能直面现实,这是建构成问题的理想并引发虚无主义的第一个表现。以传统形而上学方式构筑理想,是在回避现实,虚无主义就是对现实的一种回避。按照尼采的看法,弱者没有能力直面现实,为了给自己心里一个安慰,为自己的失败保留一根可以抓住的稻草,维系自己生命的希望,就发明了一种纯粹的世界。自己的愤恨、希冀都凝聚、倾泻于这个纯粹世界,以至于这个世界可以简单到一切美好的、希望得到的东西都存在于其中,或都由这样的东西构成,或都由于介入这个世界而得以实现。由此,一切问题的解决、理想的实现一概寄希望于虔诚地把自己委身于这个世界,以为自己心中装下这个世界,心中种植下这个世界,就能获得这个世界(的眷恋、垂青),这个世界就一定能长成。殊不知,这个世界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是自己一厢情愿设想出来的,与自己的实际生活体验完全相反。在尼采的眼里,这是没有能力的表现。
按尼采的看法,尤其严重的是,对这个世界的想象还伴随着对这个世界的道德化改造。由于想象源于自身世界的破碎,源于自己所处世界的被击伤却又无力正常痊愈,就只好采取自我调适、自我安慰的方式,把那些引发自己痛苦的品质(如冒险、战斗、高贵、个性、不合群、进取、丰溢)判为“恶”,把那些能够减轻自身痛苦的品质(如同情、卑谦、顺从、宽恕、友善、耐心、怜悯等)视为“善”。这就等于把有助于生命力提升的、健康的东西“虚无化”了,同时也把孱弱的东西“高尚化”了。在这个意义上,虚无主义是与弱者的无力、仇恨、恐惧直接相关的东西,是没有能力把握真正现实、只有以扭曲和简单的方式把现实虚构为一种极为单纯的存在,甚至把它设想为由单一的神统管的、道德世界的效果。他(们)这样设想,是由于对打败自己的那些强者的仇恨和恐惧。这是自己臆想的、虚构的一种世界格局。在这个想象出来的格局中,自己处在一种道德高地上,俯视那些在现实中处于力量高地的强者,以此获得心理平衡,并寄希望最后通过这个神的帮助打败那些击败自己的强者。借助于哲学上的柏拉图主义,基督教的这种世界观获得了合法性认可,成为民众信奉的意识形态的基本框架。信徒们希望通过这个框架,或把对手吸引进这个框架,让对手就范。在《瞧,这个人》中,尼采说,基督教、叔本华、柏拉图主义“利用卑下的报复欲反对生命的蜕化本能”,这是逃避现实的一种胆怯,只有强者才直面现实:“认识与对现实的肯定,对强者来说是必要的,正如弱者灵感一来就变得胆怯和逃避现实,即‘理想’,对弱者来说也是必要的一样……弱者无法认识到,颓废派需要谎言,谎言是他们赖以维持的条件之一。”(1)在尼采的眼里,现实是跟生成、不断的消失与毁灭直接相关的。把那种绝对、永恒、普遍、抽象的“存在”当作现实、真实,是一种形而上学臆造,反映了臆造者对真正现实和把握真正现实的畏惧。在这个意义上,虚无主义就是弱者、民众发明的文化中内含着的东西,或孕育着的东西。可在尼采看来,它能成功一时,却无法成功一世。意识形态的雾霾终究无法永远遮蔽住哲学的太阳,哲学的阳光终会穿透深厚的灰色云层,让真正的现实呈现于强者的眼下。
立足于哲学阳光的映示,虚无主义就是遮蔽真正现实的“理想”,是否定的、消极的、简单的、单纯的理想,这种理想被视为虚无,大体是因为它过于简单、单纯,而且虚弱无力,不是建立在健康、冒险、进取、丰溢的基础上,反而建立在报复、无奈、欠缺、叹息的基础上。尼采说,现代人过于傲慢,无法使我们感受到非凡的年代,那个年代“是在‘世界历史’之前,是真实的、定夺的正史,它确立了人类的性格:那时候,苦难、残酷、伪装、报复、拒绝理性总是被当作德性;反之,舒适、求知欲、平和、同情心却总是被看作危险;那时被人怜悯和劳动是耻辱,疯狂是神圣,而变化则总是被看成不道德的、是灾难的先兆”(2)。人必需一个理想,哪怕是一个没有基础、糟糕的理想,背后和基础是虚无的理想,也比没有理想可追求要“充实”些。由此,尼采说,人恐惧空虚,必需某种东西来填充:“人需要一个目标,人宁可追求虚无也不能无所追求。”(3)其实,从尼采与马克思关联的角度看,尼采极力剖析的“上帝”并不是最差的“理想”,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剖析的拜物教中才蕴含着最差的“理想”:那就是不断翻新、随即又不断退场的被拜“物”。这个“物”作为闪闪发光、光芒四射的非凡存在,这个靠意识形态塑造出来又被意识形态扔进垃圾堆的东西,由于资本获取更大利润的需要,需要它迅速出场,接着再迅速退场。这个“物”才是比“上帝”更糟糕的“理想”!
所以,关键是要揭示真正的现实,也就是为何如此构想的实际生活基础。在这方面,尼采与马克思是完全可以融通的:无论多么怪异、极端的幻想,都有实际的社会生活基础。还原到这个基础上来,就可以发现幻想得以发生的秘密。而这也是传统形而上学发生的秘密。幻想、形而上学力图遮蔽真正的现实。这种遮蔽反映了遮蔽者的软弱无力,喻示了遮蔽者对真正现实的畏惧和逃避。而畏惧和逃避是不解决真正的问题的,只会把问题的解决引向糟糕的方向。只有勇于面对真正的现实及其问题,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这就意味着,真正的现实中是蕴含着、孕育着真正的理想的。只有把思路打开,通往这个方向,才能使真正的现实、理想、价值通约起来,健康地合为一体,并成功地遏制和克服虚无主义。
在做不到这种通约和一体化的背景下,理想就很可能呈现为幻象。这样的理想对于现实的约束就是一种诅咒,需要把现实从这样的理想中解放出来,才能释放现实中那些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才能建构真正的理想。在这个意义上,虚无主义就是使人们投入了虚假的理想,幻象扭曲了现实。尼采质疑道,这样一种理想的建构“需要诋毁和曲解多少事实?尊奉多少谎言?搅乱多少良心?牺牲多少神?为了建造一个圣物就必须毁掉一个圣物,这是规律……”(4)传统的理想“全部敌视生活”“诋毁尘世”,才需要重估价值,需要新的建构。需要征服、冒险、危难、痛苦,需要习惯于凛冽的高山空气,需要最自信的勇气,需要伟大的健康。需要更强势的人,那种富有创造精神、怀有伟大的爱、具有更强力量的人。这样的人是:
他的孤独被人误解为逃避现实,而实际上孤独正是因为他投身现实、埋头现实、思索现实,因而一旦他离开现实、重见光明,就能够把现实从所有理想加给它的诅咒中拯救出来。这个未来的人就这样把我们从迄今所有的理想中拯救出来了,就这样把我们从理想的衍生物中、从伟大的憎恶中、从虚无意志中、从虚无主义中拯救出来了。这一正午的报时钟声,这一使意志重获自由、使地球重获目标、使人重获希望的伟大决定,这个反基督主义者、反虚无主义者,这个战胜了上帝和虚无主义的人——他总有一天会到来。(5)
重获希望,重获理想,就是重新具有理想,重新追求真正的信仰和神圣。尼采说,未来更年轻、更强壮、更有未来、更有权力的人,就是扎拉图斯特拉,“不敬神的扎拉图斯特拉”。这个“不敬神”,应该仅仅是指传统意义上的“不敬神”,不是不敬所有的神,不是不敬有助于生命力提升的未来新神。按照尼采的理解,虚弱的失败者通过过于简单的形而上学造就了不健康的、包含着虚无质素的理想;而不要任何理想的激进怀疑主义者同样不是强者。前者造就了一种完美的神。神不应该太完美,太完美的神必定导致虚无,导致一种实现不了、最后显得它虚妄的结局,即最后必得放弃的东西。在尼采看来,完美的神是基督教的产品和发明:它在能力上无所不能,在道德上完美无缺,不会留出任何缝隙、缺漏和遗憾。希腊本来的神不是这样的。完美的神不但能力无边,也是道德化的神,是只做好事、不做坏事的完美存在。尼采觉得这是被阉割了的神,不真实的神,没有任何现实性的神。(6)而后者(激进怀疑主义者)放弃任何理想,是过于认可当下“现实”(事实)的表现。这种态度也不是真正现实的态度。尼采曾指责“无神论即无理想”(7)。即便针对还没有走到激进无神论地步的黑格尔,尼采都表达了一种过于认可当下“现实”(事实)的批评。他批评黑格尔太“现实”了,以为胜利者就是理性,就是“现实”。他还跟马克思一样,批评黑格尔只盯着普鲁士国家,而没有人类的更高更大视角(只是一种国家视角,比较狭隘,达不到人类的更高层次):“19世纪本能地寻找那些它觉得可以用来为自己安于天命屈从现实的行为辩护的理论。黑格尔反对‘感伤主义’的浪漫派的唯心主义的成就,在于思想方式的宿命论,在于他相信胜利者具有更大的理性,在于他为现实的‘国家’(取代‘人类’等等)辩护。”(8)
过于认可现实就是屈从于现实,这种态度跟被现实击溃转而不健康地虚构一种超验理想意味着拒斥真正现实一样,都是没能真正把握现实的表现,都是可能导致虚无主义结局的态度。在尼采的理论逻辑中,如果说早期的基督徒是下层民众,那么现代的激进怀疑主义者则是中产阶级,他们都不是高贵的强者。现代社会是一个平民社会,平民价值在其中得以大发扬。高贵日益失去领地,被平庸覆盖,难以体现出来。激进怀疑主义是中产阶级精神、平民精神的一种表达,也就是虚无主义时代的一种文化精神。它体现的不是高贵,而是平庸。正如延森指出的,在尼采那里,“激进怀疑主义起源于衰弱的或‘不自然的’自然天性,起源于不确定的、疑惑的、充满‘内部不信任’的、虚弱的自我”(9)。虽然中产阶级高于底层奴隶,但他们都不是高贵者,都没有高贵者的素质和能力。高贵者靠什么来体现高贵?其中之一要靠对真正高贵精神价值的信仰。这种信仰确定了等级秩序,标志着自身的高贵。“为了在一种新的、更加深远的意义上重新使用一套古老的宗教术语:一个高贵的灵魂所拥有的某种对于自身的根本肯定,某种追求不到、寻找不到,也许还摆脱不了的东西。高贵的灵魂尊重它自己。”(10)尼采强调,哲学家绝不是激进怀疑主义者,哲学诉诸的批判只是揭示旧价值体系的虚无主义本质,为未来新价值的创造打扫场院,清理现场。哲学家必备一些素质,靠这些素质,把他们与怀疑论者区分开来。他们必须具有“确定的价值标准、特意地利用统一的方法、敏锐而勇敢、那个自立门户和表现自我”,他们得“具有某种冷静的残酷,知道甚至在心脏流血的时候如何确定而小心地运用一把刀”。(11)哲学不能再通过谴责非真理、感性和生成来肯定自己,把理想建构在传统形而上学的基础上。哲学必须建立一种新的理想,为新的价值而奋斗。
于是,在激进怀疑主义这儿,它对现实的态度就表现为虚无:承认“现实”就是成全平庸、妥协于既定的事实,而这就是遵从和认可了虚无。虽然这种在尼采看来是平庸的“虚无”也比没有任何理想要好,但是,毕竟向往“虚无”不是真正的理想与目的。虚无充其量只是通往、成全真正理想的契机、中介和可能性空间,绝不等于真正的理想,也不等于向真正理想的必然性过渡。促使这种过渡能够完成的,是摆脱了传统道德、完成了价值重估、走上了传统善恶之彼岸的新人,或者超人。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虚无、虚无主义才具有积极的意义,即构成未来新理想、新人的摆渡者和导引者。也就是说,对于意识到传统形而上学认可的现实的虚无性的人来说,这种虚无是摆渡到未来新理想的中介和过渡,因而具有积极的意义,是所谓“积极的虚无主义”,而对于意识不到传统形而上学认可的“现实”其实是虚无的人来说,虚无主义在他们身上产生不了积极性,他们的虚无主义是消极的。
二、文化的衰败,平民精神的胜利
如果说基督教是底层的失败者发明的意识形态,借助哲学上的柏拉图主义得以更具根基,更有流传的空间,那么,现代文化就是中间阶层的中庸者的意识形态。这种“起源于英国的现代精神的平民主义”(12) ,不断发展为一种日益丰满、日益完善的体系,其中蕴含着的功利主义和幸福论就是尼采最反感的、孕育虚无主义的东西。它始自一种霍布斯式的自我保存,没有更高的自我提高的志向,缺乏一种高雅的文化追求。用马克思同期的英国文化批评家马修?阿诺德的话说就是,英国文化主要继承了希伯来精神,缺乏应有的希腊精神来中和与补充。(13)
现代文化继承的主要是一种希伯来精神。虽然在继承中似乎有一种提升:从下层奴隶的精神升格为中产阶级精神。但这种一脉相承的基督教文化没有体现高贵,体现的是对早已出现的崇高文化的退步、退化,是对高贵的反动和拒斥。尼采指出,现代文化则是“‘驯服的人’、不可救药的中庸者、令人不快的人已经知道把自己看成是精英,是历史的意义,是‘上等人’”(14)。尼采说他们的确有理由把自己视为“上等人”,因为他们不再是失败者、病患者、疲惫者、萎靡者了,“他们觉得自己至少还是比较适度的,至少还是有生活能力的,至少还是肯定生活的……”(15)他们的的确确不是低下层的人,不再是生活的失败者,他们的思想也不再是发泄怨恨,表达一种对自己无法控制的、自己畏惧着的、只有成功者才有能力控制的世界的不满和焦虑,相反,他们已经成功地建构了一个旱涝保收的、经得起风吹雨打的、保险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给他们提供安全、起码的尊严、权利和自由,虽然还不理想,但已经惠及很多人了,已经在物质上满足了更多人的需求了,虽然这种需求日益被定格于身体和物质层面,灵魂不再受到重视,但也似乎前无古人了。尼采认为,这种现代体系日益印证出中庸者的品性来:狡猾、舒适、平庸、冷漠、中国化、基督教化。人们不再惧怕他人,因为没有了“他人”,看到真正的人(最有意义的一种“他人”)就厌倦,这就是虚无主义。(16)
在我看来,尼采之所以把这种文化的变更称作虚无主义,有一个基本前提。文化不同于政治、经济,文化高于它们才是虚无主义发生的基本前提,主要系指哲学、艺术、宗教的文化,是人类生活中最高、最核心的内容。哲学家、艺术家、圣徒是这一文化的核心所在;产生哲学家、艺术家、圣徒才是这种文化的使命。为了产生、塑造崇高的文化,甚至可以撇开政治和经济,或者否定、拒斥政治与经济的某些原则,也就是塑造和导致平庸的那些原则为前提。按照马克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决定文化的原理,是很难推出一个文化意义上的虚无主义作为这个学说的最终结论来的。但根据尼采的文化优先、文化高于政治与经济的思想,就很容易得出一个虚无主义的最终结论。
根据尼采的看法,人类的目的在于范例,优秀人物,审美性的天才和英雄。只有他们才能创造高雅的文化,只有他们才能不断地超越平庸,体现出人类文化的创造力和高度。正如托马斯?曼概括的,“幸福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能和无愧于人之为人的是一个英雄般的生活经历”,“英雄般的生活经历”就是圣者的生活经历。圣者的生活是尼采崇尚的生活,是超越了虚无主义的有意义的生活。(17)
按照这样一种标准,基督教文化、现代文化都不够格,都达不到尼采期望的高度。尼采并不否定和拒斥弱者。弱者如果安心于自己的弱者地位,在精神上接受强者的地位,接受强者的指导,那就是顺应了自然,使各种人各得其所。尼采反对的是弱者不安心于自己的地位,要在精神、文化上把自己说成是最为崇高的、最为根本的,甚至还是唯一可能的。这样的格局就是一种颠倒,就需要批判和矫正了。在他看来,弱者不愿承认自己的孱弱,一定要把自己的所作所为,跟自己的所作所为相适应的品质说成是“善”“好”,甚至是唯一的“善”与“好”。“这个冷酷的现实却由于无能的伪造和自欺而被包裹在退缩、平静、等待的道德外衣中”(18) ,孱弱的道德化为善良,高级的品质却被视为危险、恶。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因此,要问“多数人优先还是少数人更高”这样的问题,尼采显然不同意“多数人的利益更高,少数人的价值更低”这样的现代思想。他认为“这属于英国生理学家的天真……现在所有的科学都在为哲学家未来的使命进行准备工作,而哲学家的使命就是:他们必须解决价值的难题,必须确定各种价值的档次”(19)。也就是说,从价值上说,少数人创造的价值可能更高,价值高低不能以多少人信奉为标准。
按照这样的标准来看西方的历史,就呈现为犹太人战胜了本来创造了高级文化的希腊人和继承了这种传统的罗马人,完成了西方历史上第一次价值重估和价值重建。这种重估和重建是一种低级文化对高级文化的颠覆和造反。奴隶、平民的文化取得了不断胜利。文艺复兴是希腊、罗马文化的苏醒,但太短暂:
在文艺复兴时期,古典的理想、高贵的价值观念曾经历了光辉夺目的复苏。……但是,很快地犹太教又一次获胜,这要归功于发生在德国和英国的运动,它被称为宗教改革,而实质上是平民的怨恨运动。伴随这场运动而来的是:教会的重振和古罗马再次被置于古老的墓穴安宁之中。法国革命使犹太教再次取得了对古典理想的更具决定意义的、更深刻的胜利,因为如此,欧洲最后的政治高贵,那盛行于十七—十八世纪的法国精神,在民众怨恨本能的压力下崩溃了,地球上还从未听见过这样热烈的喝彩,这样喧闹的欢呼!可是在这一过程中出现了一个极为惊人的、根本无法预料的现象:古典理想本身现形了,在人类的眼前和意识中再一次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光辉;它比以往更强大、更简单,更显著,它大声疾呼反对怨恨者古老的谎言口号:“多数人享有特权”,它反对底层意志、降尊意志、平均意志和使人倒行退化的意志;它喊出了可怕的但是令人振奋的反对口号:“少数人享有特权!”拿破仑的出现就像最后一个路标才指示出另外的出路一样。(20)
尼采在这里集中表述了对西方文化历史的看法,反映了他对古典文化再一次复兴的期待。按照尼采的看法,近代宗教改革成功之后造就出来的标准“现代人”是一种中产阶层的人,他们本来是平庸的大多数,却不承认,还打压、否定高贵者的文化,显示出一种对自然、对上帝、对自己的傲慢和无知:“我们的整个现代存在,只要不是软弱而是力量和对力量的意识,那这存在就显得傲慢和无视神灵:正是那些与我们今天所崇敬的相反的东西,长久以来以良心为其代言人,以上帝为其守护神。”傲慢是现代人对自然的态度,施暴于自然!我们对上帝施暴,我们对自己也傲慢,不再在意灵魂的拯救:“傲慢也是我们对自己的态度,我们高兴地、好奇地把灵魂从活生生的肉体上分割下来,我们哪里还在意灵魂的‘拯救’!”(21)
由此来看,第一,基督徒相信的上帝必定导致虚无,尼采甚至把上帝说成就是“虚无”。(22)只是这种虚无需要一定的历史进程才能呈现出来,成为人们的现代体验。在这种体验发生之时,也就是现代物化体系形成和逐渐完善之时。现代物化体系的完善进一步祛除神圣,并导致虚无的加重。现代物化体系成全了一种平民精神,造就了一种中庸精神的甚嚣尘上。在尼采的眼里,物化就是虚无的标志,就是虚无的滥觞。这一文化塑造的“个人自由”的理念,尼采也是并不领情。(23)因为这个“个人自由”必定导致激进怀疑主义,而如上所述,激进怀疑主义者并不是高贵的强者,而仍然是弱者或中产者。第二,尼采仍然相信神灵,信仰对于高贵者是必需的。没有信仰,跟没有真正促进生命、没有提升人的高贵的传统信仰,都是虚无主义,都是缺乏高贵的表现。尼采在《道德的谱系》结尾处这样写道,没有信仰,还不如信仰“虚无”(即本质是虚无的那类信仰)好:“宁可让人追求虚无,也不能无所追求。”(24)
三、直面现实,穿过虚无,到达新世界
真正的现实中是蕴含着希望和未来的,只有勇于把握现实的人,才能承担起建构未来之重任;只有不怕现实中平庸和低俗的挤迫,不畏惧承担顺应现实中的前进潜力并勇于迈出步伐的勇敢者,不畏惧现实的运行中势必有所丢弃、势必遭遇风险、势必敢于担当责任的人,才能通往富有希望的未来。如果不以未来为指向确定现实,而是“现实的存在以牺牲未来为代价,或许现实会变得更舒适,危险性会更小,但同时也是更卑微、更低级”(25)。不满足于利用现实获取私利,不满足于得过且过,必须去创建更高、更强、更高贵的未来,那就必须敢于直面当下的现实。在尼采看来,在虚无主义的背景下,直面现实就是直面虚无,鼓起勇气直面它,把虚无视为一种创造的契机,就是把虚无主义从消极变为积极。敢于直面现实的人是能够通达未来的新人,这是尼采和马克思共同的见解。这种见解表明,以哲学去揭示、发掘真正的现实,以行动去养护、培育真正的现实,是承担成就未来之大任的新人的目标之所在。
“现实”对于不同的阶层很不一样。尼采曾经谈到,“现实”“存在”取决于我们的生命感和权力感的等级。(26)不同的生命感和权力感导致不同等级的人对于现实的感知和态度产生很大差别。对于马克思来说,不同阶级的人由于利益和立场不同,对同一种“现实”的描述也会产生明显区别,也就是说,不同阶级的人眼里会有不同的“现实”。所以,关键是对于什么人来说的现实。在某种意义上,没有对所有人完全一致的“现实”。维持既定秩序对于他们最有利的那部分人,不会有光明的未来。这一点尼采和马克思都会赞同。按照尼采的逻辑,如果中产阶级的“现实”覆盖一切,那就是对高贵阶层的有生命力的“现实”的打压和摧残。如果以纯粹理智的态度来对待现存的一切,甚至希望通过这种纯粹理智的策略获得自我利益的更大化,计算自己的所得与所失,那么,就会陷入所谓的现代犬儒主义。这种犬儒主义是不会质疑现实的,只会利用现实获取自我利益。所以,用纯粹理智的态度直面“现实”,对于尼采是个很麻烦的问题,与他倡导的超人态度是有很大差距的。对此,维茨巴赫说,尼采也遇到了“纯粹理智对生命构成的危险”这个可怕问题,意识到纯粹理性认知的可怕后果,但没有像帕斯卡那样走回头路,也就是“重新回到天父那里,回到亚伯拉罕安全的怀中”,尼采选择的是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走。更前面、最前面的是通往新信仰、新创造,但尼采告别帕斯卡这样的同伴继续向前走的时候,他已经发现,没有同伴的他已经处于虚无主义的大漠之中,虽然虚无主义只是中途的一个站点,不是终点,因为“为了能够树立神圣的东西,必须破坏神圣的东西”,但破坏后的直接结果已经让人颤栗、畏缩、惧怕了,已经使人后退寻求安慰了。所以径直走向终点的是超人,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的。
所以,尼采倡导的态度,用施密特的归纳来说就是:“他以创造者的、游戏的、经验的、归纳的方式探讨现实,审视它,分析它,充满才智地讽刺它,以便查出其存在的真实内容——这种科学态度也决定了尼采著作的特色,它显得似乎缺乏系统性。”(27)
这意味着,对待现实的关键是,用什么样的视角来看待世界:“现实”取决于看待者的层次、高度和视角。尼采强调“我们看事物的视角”与“类似我们的、更伟大的生物的视角”的区别。维茨巴赫说,尼采在《重估一切价值》的二、三、四卷中向我们展示的“是从未见过的、更高视角看到的我们这个世界的新‘图像’,一个专供新物种的新环境。对受制于迄今为止通常的认知理论观念的人来说,这一切显得随心所欲和虚幻”(28)。这个超人的视角,与所谓隐微论意义上那种看透了一切,断定一切只不过是一种虚幻,是不过于此的时间之流停顿一下的映像,哪一个更是尼采欣赏的态度呢?
我们知道,有两个角度可以诞生这种隐微论意义上的虚无主义:第一个角度是从宇宙学的角度,站在一个神的角度看人,人的努力归根结底终无意义。也就是说,从宇宙学的意义上说,人的确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没有那么多的意义存在。(29)第二个角度是,从人能够达到的高度上来说,如果设想人达到了创造性的顶峰,从这个顶峰上看待芸芸众生,也可以生发出一种一切终无意义的效果。但这个角度不是一般人能达到的,而更多地是一种理论上的设想,实际上往往做不到。如果能力和业绩达不到这样的高度,还要趾高气扬地模仿上帝的口吻言说,万物归一、一切皆无,那就是颓废的、消极的虚无主义,是对生命的扼杀、残害。这样意义上的虚无主义是尼采坚决反对的。
无论哪一个角度,确切地说出这种意义上的虚无主义,是一种不应该。特别是不分场合地对所有人乱说,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颓废和不负责任。只有达到相当高度的人,才能在某个时刻分享这种层面的虚无主义,作为人生境界达到某种高度的象征。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传统所说的人与物统一的“物化”“悟空”之说,就是这样层面的虚无主义,也是20世纪初朱谦之先生极力弘扬的那种虚无主义:它的本意不是消极、颓废,而是超越了较低境界达到某种崇高境界的表现,是一种人生的大彻大悟。尼采有时候疯疯癫癫地偶尔说出这种虚无主义,是对天机不可泄露原则的故意违背,显然,可以理解为他是针对未来哲人而言的,不是对一般人而言的。因而,他传达的也不是看透一切、不屑积极有为的精神,而是表达两种意思:第一,看穿虚妄的意识形态世界;第二,在此基础上继续积极有为,创造一个更高、更富有活力的新世界。因而,这种言说与中国传统的言说是不同的,它是一种现代的言说,体现着一种更为积极、永不满足的浮士德精神,不是毫无意义的消极感悟。我们同意维茨巴赫的看法:“谁不能感觉到尼采作为出发点的未来状况在自己身上苏醒和成熟,谁就无法把握他展示的新图像,就会感到它们是不真实的。”(30)
对这个角度和高度,尼采自己说的是,“飞到辽阔遥远的空中,才能看清低处被欣赏的事物,才能贴近也许被人们瞧不起的东西”。高度,超越一般人的高度是必须的。“尽一切努力,使我远离尘世,摆脱了爱与恨的束缚”,也是这样一种描述。(31)尼采的意思很明白,人不是神,无法按照神的视角看待世界,不能模仿神来行动。人至多能以超人的眼光、视角、能力和态度来对待现实。尼采并不赞赏那种动不动就称看透世界、因而无所追求的隐微论意义上的虚无主义者。从尼采与马克思结合的角度,或许我们可以把人对待现实的视角分为三类:(1)当下人的视角:无所忧虑,一切皆自然合理。这是尼采和马克思都坚决反对的,尚未看穿意识形态的表现。(2)帕斯卡式纯粹理智者的视角:看到了纯粹理智认知的可怕后果,但不敢再向前直面更可怕的现实了,倒退回能带来安慰的世界。(3)能够承受纯粹理智认知的可怕后果,因而能够超越这种层面的更高视角,不是现代人的视角了,是更伟大的生物的视角。这种视角必定是“未来者”的视角。尼采赞赏第三种视角,这跟马克思一致,虽然两人要到达的地方并不一样。
跟反对纯粹理智的态度内在相关,尼采反对纯理论性的观察,仅仅从理论上、逻辑上思考,尼采认为那是苍白无力的,必须亲身体验才行,正如维茨巴赫所说:“它要求人们将它遇到的重大问题变成我们的亲身体验,并且化作行动和意志。只有我们亲身体验的东西,才是我们真正达到的,只有我们亲身体验过的,才是我们真正克服了的。精神的自我反映,尼采称之为纯理智的见解,还没有产生过任何好的东西。”(32)苏格拉底式的观察与思考,就是纯理智的,尼采很不喜欢。在这个意义上,尼采与马克思一样,赞赏自然科学,批评传统的“形而上学”:“再也不能继续脱离自然科学来思考哲学”;按照维茨巴赫的说法,尼采的这一思考方式完全不是形而上学了,“至少在旧的意义上不是;它毋宁是自然哲学的一种新的类型,一种新的世界智慧,康德通过它的批判著作有意识地为它做了准备”。(33)
尼采主张理论与实践的统一。按照尼采的分析,纯粹精神性是个骗人的东西,隐藏着某种心理事实,实际上还是某种本能在起作用。尼采要求“不要将理论与实践截然分割”(34)!实践、行动,在当时主要是从事价值重估,把犹太人、基督徒、柏拉图主义者颠倒、重估了一次的价值重新恢复过来。当然,这不能理解为简单的颠倒、重构,而是一种系统的重新设置,一种强者精神的发扬和提升。
于是,对尼采来说,虚无主义不一定是无信仰,否定生命的意义,而可能只是没有高贵的意义。虽然存在不同类型的虚无主义,对虚无主义不能一概而论,但可以说,尼采所谓的虚无主义者,就是没有真实理想的人,就是不能真正把握到现实、从而无法确立高贵理想的人。他们可能有“理想”,但这“理想”不真实,不脚踏实地,建立在不健康的心理基础上。所以,“人设定价值的能力至今发展得太差,不仅跟‘期望的’人的价值不符合,而且与实际的人的价值也不相称:理想至今是真正毁谤世界与人的力量,是笼罩在现实上的毒气,是通往虚无的最大诱惑……”(35)与此不同,赋予最高价值以最高程度的现实性,就是最好的哲人应该做的,就是强者、超人的现实态度:“他们赋予最有价值的事物以最高程度的现实性。”(36)直面现实,不把现实视为僵死的,不把现实(传统)形而上学化,而致力于把现实中蕴含着的积极、健康、高贵的东西进一步实现出来,是哲学发挥本有功能之所在,是强者、未来哲人努力的目标与方向,也是对待现实积极和健康的态度。以此而论,虚无主义就是未能积极对待现实、未能建构高贵理想的表现。只有勇敢、积极、健康、正确地直面现实,才有可能产生恰当的、健康的和高贵的价值与理想。超越虚无主义不仅完全可能,而且应该必须。
注释:
(1) [德]尼采:《瞧,这个人》,黄敬甫译,北京:团结出版社,2006年,第78页。
(2) [德]尼采:《道德的谱系》,周红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第91页。
(3)(4)(5)[德]尼采:《道德的谱系》,第76、73、74页。
(6)参见吴增定:《〈致基督教者〉讲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119-269页。
(7)[德]尼采著、[德]维茨巴赫编:《重估一切价值》,林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571页。
(8)[德]尼采著、[德]维茨巴赫编:《重估一切价值》,林笳译,第544-545页。
(9)[美]延森:《尼采与解放:一阙未来哲学序曲——解读〈善恶的彼岸〉》,见《古典诗文绎读》西学卷?现代编(下),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第592页。
(10)(11)[德]尼采:《善与恶的彼岸》,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7年,第294、174页。
(12)[德]尼采:《道德的谱系》,第14页。
(13)在阿诺德看来,英国文化是更多地继承了希伯来精神的:“清教力量喜欢火与力,喜欢严正的良心和希伯来精神,而不关心美好与光明,不在乎意识的自发性和希腊精神。”清教徒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只需要行动即可,“清教徒面临的最大危险,在于以为掌握了那知会他unum necessarium——惟一不可少的事——的标准。……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从今往后只需干起来就行了”。([英]马修?阿诺德:《文化与无政府状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18、119页)
(14)(15)(16)(18)(19)[德]尼采:《道德的谱系》,第26、27、28、29、37页。
(17)[德]托马斯·曼:《多难而伟大的十九世纪》,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189、191页。
(20)(21)(22)(24)(25)[德]尼采:《道德的谱系》,第35-37、90、75、136、7页。
(23)[美]延森:《尼采与解放:一阙未来哲学序曲——解读〈善恶的彼岸〉》,见《古典诗文绎读》西学卷?现代编(下),第589页。神圣律法可能与自由冲突;归属感与高贵自我并不冲突,却可以协调一致。
(26)[德]尼采著、[德]维茨巴赫编:《重估一切价值》,林笳译,第124页。
(27)(28)(29)[德]尼采著、[德]维茨巴赫编:《重估一切价值》,林笳译,第5、21、572-573页。
(30)(31)(32)(33)(34)(35)(36)[德]尼采著、[德]维茨巴赫编:《重估一切价值》,林笳译,第58-59、22、26、24、74、532、526页。
作者:刘森林 来源:《学术月刊》2014年12期